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一个人站在路口那里,紧盯着每一辆从右边驶来的白色客车。
我猜它会从右边驶来,应该没错吧?
等了那么久,它会不会是在我还没来到路口之前,就已经离开了?会不会是从我身边经过了却没发现我,我也没发现它?
玉环说过,那辆客车前面有个圆形的绿色标志,我应该没记错吧?
在我来回踱步了数十次之后,那辆车头有着圆形绿色
标志的客车终于缓缓地停在我面前。
“嗨。”我打开车门之后,车厢里有人跟我打招呼。
里面坐着的,都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女生,跟我一样,穿着白色长袖衬衫、黑色长裤和球鞋。
我认得坐在前排的那一个,她是玉环的同学,就是玉环向她介绍我们来打工的,刚才应该是她打的招呼。
“呃,你是婷婷对吗?”我问。
“对对。你是玉环的朋友?”
“嗯,对。”
“我在学校见过你。我知道你读中四,不过不知道你
叫什么名字。”
“噢,我叫棠悦。”
“好难记住的名字。”她说,然后把身子倾向前提醒司机,“兴义村的路口还有一个人。”
马来司机大叔没有任何反应,他板着脸,看起来很不友善。
坐在我后座的人嬉笑打闹着,婷婷也和她们打成一
片,看来她们很熟络。
我僵直地坐着,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是没有表情的。
车子驶近兴义村的路口,远远地,我就看到了玉环,
她手上拿着一块手帕在擦脖子上的汗。
我想,她的手帕应该可以拧出水来了。
玉环上了车,不必看后视镜,我也知道自己此刻是笑
眯眯的。
“不好意思啊,司机迟了很多。”婷婷主动跟玉环解 释。
“哦,没关系。”玉环擦着满头的汗。
她每次只要稍微感到热,就会流一身汗,尤其是腋下
和后背,常常湿了一大片。她的手也很容易出汗,每次要
和别人握手时都很尴尬。她说容易出汗是因为肥胖的关系。
我觉得她不算是胖妹子,顶多是丰腴罢了。也许是个子较
矮小,才让她的体型看起来比较胖。
“婷婷,菲艳在松江花园住宅区等着,司机知道吗?”
玉环问。
“知道知道。”
菲艳在松江花园住宅区的路口上了车,前后排都坐满
人了,只好打开折叠式椅子让她坐。幸亏她瘦削,才能够
坐在那么小的椅子上。可是她太高了,车子颠簸一下,她
的头就差点撞上车顶。
“婷婷,待会儿我们要做什么?”玉环问。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就是在宴会里捧餐哪。”
“要洗碗的吗?”菲艳问。
“不用不用。”
“四块钱?”玉环问。
“对对,一小时的工钱是四块钱。”
“有免费伙食是不是?”菲艳问。
“有有,宴会结束后我们才可以吃。”
“那还不错。”玉环嘴角带笑。
客车驶进一个大型拱门,拱门上写着“木村高尔夫球
俱乐部”。客车沿着山路上坡,沿途都是青翠的草地。
“木村?日本人开的?”我转头问婷婷。
“嗯,老板是日本人。”
“我们不会讲日语,怎么办?”玉环急了。
婷婷没好气地说:“俱乐部管理层都是华人和马来
人,放心。”
“哦。”玉环拍拍胸口。
客车司机让我们在一个三层楼高的俱乐部门口前下了
车。进门就是接待处,我们没有逗留,婷婷直接领着我们
走上左侧的一个弧形楼梯,阶梯上铺着柔软的地毯,看起
来很高档。
上了二楼,那里有好多个包厢,但我们不是要来这里。
我们继续往上走,上了三楼,推开一道大门,里面是偌大
的宴会厅,有两个马来男人正在排桌子。
“Zack,我今天带了三个新人来。”婷婷走向年纪比较大的那一个。
Zack身材不高,体型中等,蓄着两撇厚厚的胡子,外貌看起来三十几岁。
“嗯,这里人手够了,你去忙你的吧。”Zack对另一
个马来男人说。
Zack转过头来,刚好我、玉环、菲艳三人站在一起,
他指指我们,问婷婷:“就是这三个?”
婷婷点头。
“哇,高中矮的组合。”
婷婷和其他女生听到了,哄堂大笑。
玉环和菲艳可能有点介怀,我属于“中等”的,没什么不好的感受。
“有工作经验吗?”他问我们。
我和菲艳摇摇头,只有玉环点点头。
“做过什么工?”他看着玉环。
“在工厂做过散工。”玉环说。
“你们呢?尤其是你,看起来一副纤纤弱质的样子,
确定能做?”他看着我。
我坚定地点点头。
“我力气很大。”菲艳抬起双臂。
她以前是篮球校队的,体力怎么都比我好。
我知道,玉环的力气也很大。
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绝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
小姐,我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做家务了。
“你们过来,写下自己的名字。”他把我们三人带到
一个吧台前,给我们每人一张卡。
“写完名字后打卡,放工前再打卡一次,然后交给 我。”他吩咐完就走了。
我们把卡插进打卡机,不一会儿卡就弹了上来,在日期那一栏印上了我们今天开工的时间——1655。
打卡机我见多了,这还是第一次使用。
“快快过来。”婷婷朝我们喊。
我们快步走到婷婷身边,听她说明工作内容:“今晚有结婚宴会,五十桌酒席,七点半开席,我们七点钟就要
准备好。首先,我们要排满五十张桌子,每张桌子各十把
椅子。桌椅要排列整齐,知道吗?”
“排好桌椅后,要做什么呢?”我问。
“到时我再告诉你们吧。”
我和菲艳把靠在墙壁的圆桌面推到玉环那里,她已架好支架,我们合力把圆桌面放在支架上固定好。
我转头看看其他人,她们也和我们一样在排桌子,只是她们的动作熟练得多了。
排好桌子后,接下来就是排椅子。我以为排椅子比较
省力,殊不知椅子都是实木的,又加了厚厚的垫子,重得
不得了。我一次只能搬两把椅子,菲艳能搬五把,玉环和
她不相上下,看来最差劲儿的是我。
我们一共十人,在半小时内排好了五十张桌子、五百
把椅子。接下来的工作比较轻松,就是给桌子铺上桌布,
在每个座位前放上碗、盘、匙、叉、杯、碟,最后在盘子
7
中央放上一个用餐巾折成的立体“帽子”。
完成之后,我们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看Zack和婷婷布置舞台。新郎和新娘的名字已经贴在布景板上了。
“嘿,别坐着,去准备酱油和辣酱。”婷婷走过来,
吩咐我们。
我们把酱油和辣酱舀进桌上的每一个小碟子里。正在
忙碌的时候,新人家属已经到场准备了。
把一切事情都做完后,我们到厨房里等待开席。
厨师们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厨房里满是油烟味。
我们挤在一角,闲聊起来。
原来,我们都读同一所国中,只有我和菲艳读中四,
其他人读中三。不过我们都是同龄人,她们跟玉环一样,
因为读过中学预备班的关系,所以比我和菲艳低一个年级。
“你们在这里工作了很久吗?”我问她们。
“不算很久,只来过几次。”
回答的那人,我忘了她的名字。
“什么时候开始?”
“去年哪。”
“去年?去年我们才十五岁,还不到可以工作的法定年龄耶。”我说。
她们不知要怎样回答,只好忽略我的问题。
玉环投给我一个白眼。
是我太大惊小怪吗?
我知道玉环从小就开始打工,每一次她问我要不要和她
一起打工,我都告诉她我还不到合法打工的年龄。其实,
在我住的安溪村里,几乎每个家境不好的小孩都会去做散
工帮补家用,玉环住的兴义村也一样。有些小孩甚至在读
幼儿园时,就跟着妈妈去做一些简单的工作。
我和菲艳一样,起初压根儿没有打工的念头。去年,
她的爸爸去世了,一家的生活担子落在妈妈身上,而且家
里还有两个年纪很小的妹妹。那时菲艳无奈地告诉我,她上了中四后一定要开始打工了。
婷婷从厕所回来,问我们:“你们看到新娘了吗?很美呢!”
“是吗是吗?”有些人借故上洗手间,绕到外面去瞧
瞧。
“要看新娘吗?”玉环问我。
刚才我在宴会厅舀酱油和辣酱的时候瞥了她一眼,只看见她穿着一袭桃红色的晚礼服,身材窈窕。我患有近视,看不清她的五官。
其实,她是谁、长得美不美,跟我有什
么关系呢?我只是来打工的。
玉环和菲艳出去凑热闹,我靠在厨房的窗边,看着黄
昏下的高尔夫球场。 丘陵缓坡上绿油油的草地,沐浴在一片金光里。
几辆白色的高尔夫球车缓缓驶在车道上,看他们的行
驶方向,大概是要来俱乐部。
“看什么?”玉环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看高尔夫球场,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有机会我们到那里看看。”
“可以吗?”
“在这里工作久了就可以呀。”
“呃...... ”
“不想继续做工?”
我没有回答。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打工,这么辛苦为
了什么?今天会来打工,不过是因为咽不下那口气。
“你呢?”玉环转身问菲艳。
“我家里的事你也知道,我可以选择吗?”菲艳摊摊手。
Zack走进厨房,拍了两下手掌,吸引我们的注意。
“大家各自去拿一盘菜肴,在屏风后面排成一行,宴
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五福临门”是每个宴会上的第一道菜肴。厨师们已
把五十个盛着“五福临门”的大盘子摆在桌上,我们每人捧一盘。
哇,盘子怎么那么重?
“来,所有人用右手捧盘子。”Zack吩咐。
啊,只能用单手捧,那不是更重?
玉环是左撇子,她肯定更吃力。我没法知道她的感受,因为她已被拉去队伍的最前
面,我们是按着身高排队的。当然,菲艳排在队伍的最后
一个。
我们站在宴会厅尾端的屏风后面,Zack用打火机点燃每个盘子里的小蜡烛。
宴会厅的灯光已被调暗,在众人引颈企足之下,结婚
进行曲响起。新郎新娘在聚光灯下手挽着手,一步一步走
在宴会厅的红毯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相机的镁光灯
对着一对璧人闪个不停。
我心里只想着:拜托你们走快一些吧,我的右手酸麻死了。
好不容易盼到他们坐在主家席上,司仪在台上宣布宴会正式开始。
我们列队走出来,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不只要稳住手上的盘子,还要确保蜡烛不会熄灭,每一步都如履薄
冰。
五十道菜肴都端上桌后,我们还不能松一口气,不断有人唤我们服务:“小姐,有没有温开水?”“小姐,这
叉子脏了,给我换一把。”“小姐,有没有baby chair?”
忙得团团转之际,我们又被吩咐到厨房捧出第二道菜肴,那是热腾腾的螃蟹羹。哦,大碗不但重,还很烫手,
我一连捧了三轮,手都被烫红了。
接着下来,又是无限循环的“小姐”“小姐”“小
姐”......
我和玉环,好几次差点撞在一起。
客人每吃完三道菜肴,我们就要给他们换一套碗盘。
是谁告诉我,端盘子很容易的?
我心里一直在数着,还有多少道菜肴还没上桌。